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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與《金瓶梅》之間是否有關聯?

歷史解密 閲讀(1.53W)

《金瓶梅》的問世,在中國古代章回體小説史上形成了幾大突破:第一,開啟了文人直接取材於現實社會生活而獨立創作長篇小説的先河;第二,《金瓶梅》還是中國文學史上的第一部世情小説,為此後《醒世姻緣傳》、《綠野仙蹤》、《歧路燈》等同類題材小説的創作提供了諸多借鑑;第三,它打破了此前章回體小説的類型化人物和平面結構,而代之以多重性格的人物和網狀的活動場景,這是我國古代小説史上的重大突破,甚至達到了它之後的眾多小説也未能達到的高度。當然,也有在它的基礎上取得青出於藍成就的,《紅樓夢》是其中最優秀的一部。

《紅樓夢》與《金瓶梅》之間是否有關聯?

誠然,《金瓶梅》中大段淫穢描寫造成其書流播不廣,但實際上,《金瓶梅》煌煌幾十萬字,即使刪去全部的不潔描寫,也並不有損其文學及思想意義。近年來,已有眾多研究者充分挖掘其內涵、揄揚其價值,令普通讀者不致因噎廢食,這是《金瓶梅》的幸事,也是由它本身的成就決定的。我們固然不能説沒有《金瓶梅》便沒有《紅樓夢》,但若沒有《金瓶梅》的開創之功,《紅樓夢》必定多少會減色幾許,恐怕沒有人能夠否認。脂硯齋曾在《紅樓夢》評點本中三次提到與《金瓶梅》的密切關係:天機被與曹雪芹關係甚密的脂硯齋一語道破。事實上,《紅樓夢》中的部分情節的確可以在《金瓶梅》中找到影子,《金瓶梅》在創作過程中積累的經驗和技巧為《紅樓夢》的出現作出了一定的貢獻。我們要承認一個真理:文學史上從來沒有陡然而起的高峯,前後的傳承關係我們必須釐清,以不埋沒前人的奠基之功。下面,我將試從三個方面論述《紅樓夢》對《金瓶梅》的繼承和發展關係。

一、人名的隱含義

以人名暗含作者褒貶或深義雖然不是《金瓶梅》首創,比如《水滸傳》裏就有梁山泊第一謀士明明人稱“智多星”,名字卻叫作吳用(無用)的,但畢竟偶一為之,到《金瓶梅》,則成為一種極佳的藝術手法,應該説,這是它在小説史上的卓越貢獻之一,這一特點在之後的小説裏層出不窮,比如《儒林外史》中的王仁、王德,到《紅樓夢》更是蔚然大觀,諸如甄士隱、賈雨村、馮淵、卜世仁、秦可卿等,數不勝數,研究者對此論述極多,並不新奇,茲不贅述。在這些紛繁複雜的名字諧音之中,眾多研究者唯獨忽視了《金瓶梅》和《紅樓夢》兩部小説共有卻為其他小説所無的一處:即數人名字合稱。一個人的名字諧音往往容易被人察覺,作者喜惡意圖明顯,而數人名字諧音合稱則要費些周折,尤其當這幾個人在全書地位不高僅作為配角的時候,不過愈如此便愈顯出作者的用心良苦。

在《紅樓夢》裏,評論家脂硯齋早已將這一婉曲之義道出,即“原應歎息”(元迎探惜)四姐妹,如果研究者們將四人名字合稱的首創之功歸之於曹雪芹,恐怕有失公允,因為在《金瓶梅》裏已經開了此手法的先河——即花家四兄弟“有虛光華”。四兄弟中最主要的人物老二花子虛不學無術,只知道貪戀酒色,性格軟弱可欺,不但對叔叔花太監長期公開佔有妻子的行徑置若罔聞,甚至面對“結義兄弟”西門慶、老婆李瓶兒的聯手欺詐也無能為力,直至最後被兩人設計害死,活脱脱一個生活糜爛腐朽甚至缺乏最基本謀生能力的寄生蟲,其餘三兄弟作者涉筆甚少,只是在西門慶迎娶李瓶兒時有過亮相,亦不過無恥無能之輩,如此“難兄難弟”,豈非“有虛光華”?

正如《紅樓夢》中的“原應歎息”歎息的不只四姐妹,大觀園中的眾女兒,哪一個不可憐可歎呢?作者是以此四字對全書女兒作的蓋棺之論。《金瓶梅》中的“有虛光華”也並非只針對四兄弟,男的如西門慶、陳經濟、應伯爵,女的如潘金蓮、李瓶兒、龐春梅,甚至於其他次要無名角色,在“黑得透不出一絲光亮”的《金瓶梅》世界裏,又有哪個不是“有虛光華”呢?只是不同於《紅樓夢》作者對眾女兒注入的綿綿深情及對她們不幸命運的歎惋無奈,《金瓶梅》對全書幾乎所有人物都是不遺餘力地無情鞭撻和揭露,亦可看作作者對當時世情一種“恨鐵不成鋼”的刻骨批判。這種手法無疑對於以“極摹人情世態之歧,備寫悲歡離合之致”的世情小説產生了重要影響,在表面情節敍述之外,隱含作者愛憎,作意和託意不言自明。

二、人物命運的預設

所謂命運的預設,即在全書結束前,作者已經點出人物最終結局的一種手法。此前在《三國演義》中,孔明相魏延腦後有反骨,日後必反等處偶有閃現,但未能大成氣候。《金瓶梅》第二十九回“吳神仙貴賤相人,潘金蓮蘭湯午戰”中,作者借吳神仙之口道出人物命運,也為全書最後分崩離析的結局埋下了伏筆。比如相潘金蓮:“發濃鬢重,光斜視以多淫;臉媚眉彎,身不搖而自顫。面上黑痣,必主刑夫;人中短促,終須壽夭。舉止輕浮惟好淫,眼如點漆壞人倫。月下星前長不足,雖居大廈少安心。”點出了潘金蓮妖豔、淫蕩,“刑夫”則帶出武大郎已死,隱含西門慶死於非命的結局,“壽夭”是難得壽終,潘金蓮之前世今生盡見判詞。再如李瓶兒:

“皮膚香細,乃富室之女娘;容貌端莊,乃素門之德婦。只是多了些眼光如醉,主桑中之約;眉靨漸生,月下之期難定。觀卧蠶明潤而紫色,必產貴兒;體白肩圓,必受夫之寵愛。常遭疾厄,只因根上昏沉;頻過喜祥,蓋謂福星明潤。此幾樁好處。還有幾樁不足處,娘子可當戒之:山根青黑,三九前後定見哭聲;法令細繵,雞犬之年焉可過。慎之,慎之。花月儀容惜羽翰,平生良友鳳和鸞。綠門財祿堪依倚,莫把凡禽一樣看。”“桑中之約”、“月下之期”暗示和西門慶的偷情一事,“必產貴兒”,李瓶兒日後果然最先為西門慶誕下一子,惜哉年壽亦不永,且李瓶兒屬相為羊,死時27歲,時為狗年,正應“三九”、“雞犬”,悲劇結局也是一筆點出。

這固然是一種匠心獨運,遺憾的是,作者讓吳神仙一語道破禪機,如此直截,未免令讀者閲讀興味索然,並且相命時眾人如同木偶,日常性情一概不見,相命後或吉或兇或貴或賤,全然不見人悲喜哀樂之情,“僅驅使各種人物,行列而來,事與其來俱起,亦與其去俱訖”,比之別處作者刻畫人物的活靈活現,此處顯然有失水準。而這種手法到了《紅樓夢》那裏,宛然大手筆,作者捨棄了相命之法的不留餘味,直截了當,而是採用了更高明的手法,即全書第五回“遊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醪曲演紅樓夢”,一則不指明所寫為誰,二則不明言命運究竟如何,比如寶玉到太虛幻境看見又副冊的“霽月難逢,彩雲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毀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副冊的“根並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正冊的“可歎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裏埋”。完全沒有指名道姓地説出判詞主人,甚至判詞本身也是撲朔迷離。既為讀者留有遐思的空間,又令全書高雅脱俗,韻味悠長,有含蓄不盡之妙,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技高何止一籌。

三、人物、情節的相似性

如果説前兩者的相似還只是兩書作者“敢期子美是前身”的偶然相合的話,那麼人物和情節的相似在小説史上則是非繼承不可了。比如《紅樓夢》第三十七回晴雯道:“一樣這屋裏的人,難道誰又比誰高貴些?”與金瓶梅第二十九回春梅的話:“那道士平白説戴珠冠,教大娘説又珠冠只怕輪不到他頭上。常言道:‘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從來旋的不圓砍的圓。各人裙帶上衣食,怎麼料得定。莫不長遠只在你家做奴才罷。”雖同為下人,然心比天高,不甘心所處之身份地位的念頭絲毫不加掩飾,文中還有多處寫到兩人性格的相似性。當然,對於兩個人物的褒貶愛憎,作者態度大相逕庭,不可相提並論。其實就兩書人物相似性而談的已經不少,單是論著方面就有比如馮子禮先生的《金瓶梅與紅樓夢人物比較》,徐君慧先生的《從金瓶梅到紅樓夢》等等,見仁見智,為避免重複,本文僅摘出兩書兩處相似的情節,從中觀察兩書人物的相似性。

《金瓶梅》中的李瓶兒之死和《紅樓夢》中的尤二姐之死,是便於兩書人物對比的重要情節部分,有多組人物在這兩處可以明顯對應,另外,這兩處情節也驚人得相似,如出一轍。我們先看第一組:作為《金瓶梅》中的主要人物,有關李瓶兒之死的前因後果從第五十八回至六十二回,共五回;尤二姐在《紅樓夢》中只是陪襯性的人物,從第六十五回賈璉偷娶到第六十九回吞金自殺,竟也佔到五回的篇目。同為受害人的李瓶兒和尤二姐性格皆是:待人和氣,逆來順受,忍氣吞聲,懦弱可欺,雖生性放蕩而宅心仁厚(李瓶兒和西門慶合謀氣死前夫自然不能説仁厚,但自入西門慶家,性情大變),對上對下無不和氣,上下也因此無不喜歡,兩人都過於天真,將潘、王視為“好人”而心存感激,恨不得將心掏出來呈於對方,及至後來雖識破奸計,卻百口莫辯,無能為力,“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任由別人宰割。所以後來一個含恨生疾殞命,一個抱憾吞金自殺,令人由開始的厭惡漸漸而生同情之心。

再回過頭來看看一手策劃悲劇的主謀:潘金蓮和王熙鳳。兩人同樣的“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一臉笑,腳下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然而作為寫人的聖手,曹雪芹沒有簡單的複製,他充分考慮到王熙鳳的家世、出身、社會背景、家庭地位都絕不同於窮苦裁縫家的女兒,九歲被賣做家伎的潘金蓮,兩書作者正是在各自不同的生活背景下,分別刻畫出了二人栩栩如生的形象。

潘金蓮作為底層市民的女兒、後來做過家伎的半風塵女子,既是一個聰明伶俐、美麗風流的女郎,又是一個心狠手辣、搬弄是非、淫慾無度的典型。她在陷害李瓶兒時,既可以假惺惺地噓寒問暖裝好人,又可以指桑罵槐敲山震虎,公然撒潑,毫不必顧忌自己的形象;相比之下,王熙鳳大家出身,且雖身居二少奶奶之“要職”,奴才僕人一大羣,畢竟還有賈母、公婆,甚至丈夫諸居於上者,儘管賈府背地裏“每日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封建禮教在這所“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大家庭裏仍維持着足夠的威懾力,縱然如伶牙俐齒的“鳳辣子”,也不敢公然越雷池一步,正是在這樣的生活背景下,我們看到了一個與潘金蓮雖然性情相似但是表現各異的豐滿人物形象。如果不是秋桐的“天假其便”,王熙鳳也斷斷不會“主動出擊”,而必定假手他人,正是秋桐的出現,讓她抓住了天賜良機,這個頭腦簡單、嫉妒心強、尖酸刻薄、粗俗撒野的秋桐,輕而易舉地被王熙鳳充當了殺人工具。從計賺尤二姐到尤二姐吞金自殺,王熙鳳都是一個“好人”的形象,甚至下人都被矇蔽過去,賈璉整日忙於事務,看到二人相處“融洽”,自然滿心歡喜,頓時放下心來,從此疏於照應,正好給王熙鳳實施陰謀留出了空間,最後果然沒留下一絲痕跡(除了沒瞞過平兒),一招制勝。王熙鳳心機縝密,她並沒有因為除掉了對手就得意忘形,像潘金蓮那樣公然表現出作為勝者的沾沾自喜,而是保持着她的“好性兒”,在第七十二回中,如果不是她提醒尤二姐的週年忌日,視女人如草芥的賈璉早已忘到爪哇國裏去了,這恐怕並非是她良心發現那麼簡單。從這兩處同中有異的情節,我們看到,《金瓶梅》裏面的潘金蓮,在《紅樓夢》裏,成了王熙鳳和秋桐兩人的合體(當然僅限於此處)。而造成這種種不同的因素,令人信服,兩書作者都不愧為傑出的語言大師。

西門慶的影子,在賈璉身上顯現得淋漓盡致,賈府上下,與西門慶年齡相仿、作者刻畫最細緻的公子哥兒就是賈璉,兩人同樣的斂財若渴、見色如命,在上述情節中,一向視感情如兒戲,等女人若棄屣的兩個人,在李瓶兒、尤二姐死時竟流露出了可貴的真情,西門慶不必説,他不顧潘道士“今晚官人卻忌不可往病人房裏去,恐禍及汝身,慎之,慎之”的囑咐,不但要陪她到死,甚至在李瓶兒死後還“不顧的什麼身底下血漬,兩隻手抱着她香腮親着”,“撾臉兒那等哭”,完全不是平日放蕩成性無情無義的面目,全書惟見西門慶此處顯出真情。賈璉亦一反常態,“摟屍大哭不止”,在天文生徵詢三日七日時,不假思索,立刻回道:“三日斷乎使不得,竟是七日”,打開箱櫃,看到尤二姐素習所穿的衣服,“又傷心哭了起來”,“也不命小廝丫鬟來拿,便自己提着來燒”,末後又將尤二姐一條裙子讓平兒收了日後好留個念想兒,後面親自看棺材,在梨香院伴宿七日夜,無不是情深義重,與平日作風判若兩人。即便後面王熙鳳死時,也不過平平常常的幾處灑淚而已。尤為奇特的是,在《金瓶梅》第十八回中,楊戩被宇文虛中所參,因為親家陳洪屬楊黨,西門慶亦不脱干係,他先是送“白米”五百石送至蔡京府中,然後再以五百兩金銀送給李邦彥,請他設法將案卷中的西門慶名字除去,李邦彥隨即將他的名字改作“賈廉”,與“賈璉”諧音,我們恐怕不能看作是單純的巧合而已,儘管作者的本意都是以此名通“假廉”作為諷刺,甚至以賈姓人物寶玉作為主人公,賈氏家族成為最多的描寫對象,亦恐怕不無受《金瓶梅》啟發的可能。

至於《金瓶梅》中的宋惠蓮,自然非鮑二家的莫屬,但除了愛慕虛榮、放蕩成性,同為上吊自殺以外,餘則無可比性,《金瓶梅》中的宋惠蓮作為一個次主要人物,是一個血肉飽滿的形象,而鮑二家的在《紅樓夢》裏只是作為賈璉淫亂生活的一個工具,甚至名字都沒有留下,死的也令人匪夷所思,只是作為書中的一個陪襯。綜合以上三點,可以明顯看出《金瓶梅》對《紅樓夢》的影響,不過這絲毫不會降低《紅樓夢》的價值,相反,《紅樓夢》剔除了《金瓶梅》中直接對於性的低俗淫穢描寫,用藴藉含蓄、優美傳神的筆墨把人類的情和性很好地結合起來,而合成完整的人性,從這個意義上説,《紅樓夢》是《金瓶梅》的昇華,《紅樓夢》的卓越成就使它永遠是中國古代小説史上當之無愧的最高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