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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逢亡國:1644年李闖王破京造就的兩種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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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主子,昔日的匪首李自成,如今更是榮膺“大順永昌皇帝”之威名,身穿縹衣,騎烏駁馬,在一百多名騎兵的簇擁下大搖大擺地進入德勝門,把道路兩旁大大小小的“新皇帝萬萬歲”的標語甩在門後。

生逢亡國:1644年李闖王破京造就的兩種命運

闖軍、順民、忠臣、降官、1644年鼎革大戲,正在帝國都城北京開演。鋼刀下的求生,白綾前的忠烈,生生死死,皆在一瞬。這一切,都只因為他們,生逢亡國。

順民這個詞,在1644年,被北京的百姓賦予了兩重含義——“順從的臣民”和“大順的臣民”。4月25日那天清晨,這兩個字被成千上萬雙手寫在黃紙上,貼在門首,舉在手中,頂在頭頂,和它們驚懼和恭敬的主人一起,接受昂然進城的勝利者馬蹄揚起的浮塵的洗禮。就在一天前,這些勝利者尚且被人人切齒地稱為“賊寇”,但幾個時辰後,他們就以高傲之態接受闔城百姓的跪拜大禮,而他們的主子,昔日的匪首李自成,如今更是榮膺“大順永昌皇帝”之威名,身穿縹衣,騎烏駁馬,在一百多名騎兵的簇擁下大搖大擺地進入德勝門,把道路兩旁大大小小的“新皇帝萬萬歲”的標語甩在門後。這位起於隴畝之間的農民皇帝已經不屑和那些跪伏地上預備仰瞻新君天顏的升斗小民聒噪,他的目光正落在正前方承天門硃紅色的大門前,那扇大門曾倔強地拒絕像他這樣的流寇匪首,但如今卻是大門洞開,金碧輝煌的紫禁城就在那扇門的後面。那些曾在宮中服侍大明君主的太監們,也正在門內伏地稽首,焦急地等待着他們新主子的到來。

令人遺憾的是,這場入城式全然沒有幾百年後常見的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的歡慶景象,充當背景音的是一片可疑的沉寂——“百姓俱開,有行走者,避於道旁,亦不相詰,寂然無聲,惟聞甲馬之聲”。根據一位熱心目擊者陳濟生的記述,沉寂中更夾雜着些許滑稽小調兒,為了避免這些以劫富濟貧為口號的造反者在京城踐行他們的口號,“大小官僚俱以重價購極破青衣衫褲並破帽,混稠人中,低頭下氣,唯恐人覺。”而那些用鮮衣數襲都換不來一件破衣服的富貴子弟,乾脆當街表演起裸奔秀。但這一切顯然沒有起太大作用,因為不久就證明,這羣造反者在劫掠財物上無論貧富一視同仁,只是順序有先有後而已——“初但掠金銀,後至者掠首飾,最後及衣服矣”。

噤若寒蟬的死寂與驚駭惶遽的癲狂同台上演,對記錄下這一場景的陳濟生來説,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和其他人一樣,生逢亡國劫運,只得想方設法苟全於亂世。1644年4月25日清晨的那一刻起,鋼刀便懸在了每一個北京百姓的脖子上,是死是生,不過一瞬間耳。

就在陳濟生滿懷疑懼地在末日之城中尋求生計時,另一名叫徐應芬的師爺卻在鄭重地考慮生與死的重要問題——但不是他自己的,而是他的僱主,給事中塗必泓的。4月25日北京城的失陷,將一個非常麻煩且棘手的問題頃刻之間推到了北京所有官員的面前,那就是是否自殺殉節?

徐應芬最初給出的建議是“以義,食祿者死固當”。這是一個理所當然的答案。按照當時通行的理論,只要身為官員,哪怕叨食君祿只有一天,那麼國破之際,你唯一的選擇就是立刻自我引決,以證明自己的忠貞不貳。所謂“君辱臣死”,不僅僅是一種高尚節操,更是一種被強加的道德義務。對從小就被教導要贏得身前身後名的臣子來説,這種死法還頗具誘惑力——只消在事先準備好一份絕對慷慨激昂、氣貫雲天的絕命詞,再把頸子往白綾裏輕輕一套,忠烈的榮耀、朝廷的旌表和萬代的景仰就會滾滾而來。

在徐應芬提出這個建議之前,已經有很多臣僚選擇了殺身成仁作為歸宿。僅徐應芬和塗必泓得到消息的就有六人,而根據後人統計,在城破這一天,共有13位官員自殺殉國。

身居內閣宰輔之位的範景文是這些殉節者中職位最高的一位。聽到城破的消息,這位大臣決計用最快的“死法”來達成殺身成仁的目的,在寫下了“翠華迷草路,淮水漲煙澌”這句絕命詩後,範自縊於其妻陸氏的靈前,但很快被家人救下。於是,他只得在“拜闕號哭”後,用“誰言信國非男子,延息移時何所為”這樣更決絕地表明捨生信念的詩句作為自縊不死的回答,然後潛赴龍泉巷,投身古井之中。

與範景文投繯自縊被家人救下不同,當範景文的好友,户部尚書倪元璐在大庭廣眾之下投繯自縊時,一位追隨倪多年的老僕哭着勸阻了家人解救倪的行為:“此主翁成仁之日,囑咐再三,勿可違命!”左副都御史施邦曜在自縊被僕人救活後大罵僕人“汝輩安知大義!”接着飲砒霜噴血而死。

只有殉節者的“死法”足夠壯烈且特立獨行,才能在日後的史籍中引人注目地佔據足夠長的篇幅。 “拜闕號哭”,絕命詞和投繯自盡的“死法”,都早已成了殉節儀式的一個標準化樣板,無法讓後來史家湊夠兩頁三行。若要史家筆下江河奔湧,最好的“死法”應該是能夠帶有一些隱喻色彩,可以讓後人在記錄自己的殉節過程時,追想起歷史上殊途同歸的古聖先賢,從而使自己的名姓事蹟和那些垂名萬代的先賢一起光耀千秋。

南宋末年抗元殉節的文天祥(在時人文章中一般以他的封號“信國公”敬稱其為“文信國”或以其字號稱為“文文山”)就是這樣一位具有傳奇色彩的忠烈前賢。其求死信念之堅定和死法之壯烈,不僅贏得了忠義之士的扼腕涕泣,甚至獲得了被視為胡虜的元朝統治者的景仰欽敬。所以你不必對1644年4月25日殉節官員的絕命詞中,文天祥的身影頻頻亮相感到吃驚。御史李邦華特意到吉安會館奉祀文天祥的牌位前自縊殉節,其絕命詞的前兩句完全套用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名句。侍講劉理順則把文天祥的事蹟和名句嵌在自己的絕命詞中:“成仁取義,孔孟所傳,文信踐之,吾何不然?既佔科名,豈肯苟全”。在絕命詞的最後,劉預言自己將和文天祥一起被供奉在三忠祠裏——他的願望在一個世紀後達成了。

較之前面這些文天祥的追隨者,御史吳麟徵的殉節之路則充滿了神祕的命定色彩。按照後來史家的記述,早在兒時,吳就在遊戲中扮演文天祥的角色,那個迫害文天祥的元朝惡臣孛羅,則由他的從弟扮演。這樣,吳就可以文天祥的身份高坐詈罵他這位不幸演了奸賊的從弟了。1622年,吳一直引以自況的文天祥,在他登第之時竟現身夢中,在這個詭奇的夢裏,吳看見一個人“傴而書碑”,而碑上刻的竟然是文天祥目睹南宋末代王朝覆滅時所作的《零丁洋》詩中的“山河破碎”“身世浮沉”的詩句。22年後,當夢中“山河破碎”的詩句成為現實時,吳凜然自縊。在給那位幼時扮演孛羅遭他詬罵的從弟的遺書中,吳麟徵寫道:

幼擬文山,今姑蹈之。

面對如此多令人動容的赴義殉節之舉,塗必泓對徐應芬的“死固當”的提議,看來應當在這些同僚忠烈行為的感召下,付諸實踐,以便日後在三忠祠擁擠不堪的供桌上再添一個牌位。但塗的回答很快證明他不過是説説而已。他先是推説死不足惜,但自己的老婆和孩子如何安置是個問題,接着又説他的同僚都沒有捐軀的意思。聽了這些,徐應芬很知趣地引用至聖先師孔子的話回答説:

然則從眾耳。

話音未落,宅門就突然被叩響。終於從殉死的道德義務中解脱出來的塗必泓,迅速翻過短牆逃命去了,把他的師爺徐應芬和兩個僕人丟在屋裏。面對破門而入的李自成士兵——比起那些文天祥異代弟子的“捨生赴死”,還是“舍死赴生”更合他的或者説是大多數人的胃口

油畫:李闖王進北京

作者:李夏恩

活法:生不如死

後世清名固然可貴,但與之相比,現時生活畢竟是更值得珍愛的東西。晚明士人一向以氣節相尚,動輒拜倒在文天祥的門下,但真到城陷國破的關鍵時刻,這批文天祥的異代弟子便紛紛爭先恐後改投趙孟頫,甚至張邦昌門下了。

塗必泓和他那兩位“無捐軀意”的同僚絕非舍死赴生的異數,而是在忠烈大義面前臨陣脱逃的龐大軍隊中的微乎其微的個數。相比殉節死難的區區13個人來説,決意苟全性命於亂世的官員則高達數千人。在這樣緊迫的情勢下,為自己的偷生行為找到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成了當務之急,塗必泓以妻兒為藉口甩掉殉節義務的理由誠然難站得住腳,但那些平日滿口忠孝節義,振臂一呼便朝野萬聲齊和的政壇領袖、士人楷模,其遁詞更是讓人齒冷到不由擠出幾分同情的地步。

曾上書彈劾宰輔周延儒、陳演等權臣而爆得大名,更因文章詩詞被譽為“江左三大家”之一的龔鼎孳,不肯殉節的藉口居然是“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他那位成功為《忠烈紀》空出一個名字,又為《貳臣傳》填上濃墨一筆的小妾,就是南京秦淮名妓顧媚顧橫波。有此佳人在側,自然難以割捨捐生。順便提一句,和他並稱“江左三大家”的另外兩位文壇領袖吳偉業和錢謙益也同樣沒有死成。吳的免死理由差強人意,按照他自己到處宣傳的説法,他本來都把上吊的繩套攥在手裏了,但架不住其母抱持泣曰:“兒死,其如老人何?”比塗必泓拿妻兒説事稍稍高明一些,至少可以自稱是“移忠作孝”。錢謙益雖有一位深明大義的姬妾柳如是拉着他一起投河盡忠,但錢的託辭竟然是水冷,死活不肯下去。就像幾個月後他用頭癢為託辭剃髮結辮一樣。

這些以道德文章名震朝野的17世紀公共知識分子前後不一的行為,也許很容易得到解釋——氣節這東西,在承平時代是可以作為一張護身符,在引來眾人仰望和讚許的同時,還可以用道德權威去壓服對手;但到了亡國亂世,它就成了一條催命符,逼着人把脖子伸向那條風中飄揚的白綾。當一個人身陷自己搭建的忠貞陷阱當中時,覓活比尋死更難,要麼他就死心塌地把將忠義之士的角色演到底,要麼就身敗名裂地苟延殘喘,連同他前半生苦心經營的清名也一同化作後世的笑話。

但有些人顯然已經勘破這個謎題,例如像王孫蕙這樣的官員,他早已通曉何時應當大張氣節,何時又當將其棄若敝履。4月22日,就在範景文決計絕食的前一天,王孫蕙在崇禎皇帝召見時,還跪在地上痛哭陳詞君辱臣死之義。但就在三天後,京城失守,人心惶懼之時,王卻異常鎮定自若,告訴家人“毋恐!吾自有定心丸在此”。你幾乎可以想象他一邊泰然自若地拈鬚微笑,一邊吩咐家人把早已準備好的大書“大順永昌皇帝萬萬歲”的黃布取來,用竹竿懸掛在大門前。但這不過是他投誠的第一步。第二天,4月26日,王孫蕙聽説李自成的新政府要對明朝官員進行籍錄,感到機不可失,便拉着他的同鄉趙玉森説:“方今開國之初,吾輩須爭先着!”當王和趙以及其他幾個同鄉被引進大順政府的大門時,王孫蕙突然從袋中掏出一張黃紙舉過頭頂,上面寫着“臣王孫蕙進表”——表文自然也是事先準備好的。大順政府負責篩選官員的宋企郊微笑着接過表文,讚賞道“好文字!”三天後,王孫蕙如願以償地獲得了新建立的大順政權的官職。

“燕北既歸,已拱河山而膺籙。江南一下,尚羅子女以承恩”。王孫蕙的表文和另一位官員周鐘的勸進表被大順政府的宰相牛金星稱為“雙璧”。周鍾在京城淪陷的前一年,也是明朝最後一屆科舉考試會考取進士,授予庶吉士之職,他同時也是名震江南的公知社團“復社”的領袖人物。他文采飛揚的勸進表自然也在京城裏被傳誦一時:

比堯舜而多武功,邁湯武而無漸德。獨夫授首,四海歸心。

在記下了周鍾勸進表中這句膾炙人口的話後,徐應芬不由得在後面評論道“人皆鄙之”。而他那位聽到李自成士兵敲門聲便越短牆逃跑的僱主塗必泓,此時也在新政府中謀得了一份直指使的差事,恰好和為了小妾忍辱偷生的龔鼎孳成了同僚。

王孫蕙等人可謂洞察先機的“幸運兒”,但更多的前朝官員卻遠沒那麼幸運。與殉節的範景文同為內閣宰輔的魏藻德,在城破次日就拜謁李自成,希求獲得一官半職。但卻遭到李自成的大聲呵斥,李將其囚禁起來。即使如此,這位官迷仍不死心,隔着窗户喊話:

如果用我,隨便什麼官都可以,為何拘押我?

看遍李自成軍隊滿城劫掠的陳濟生,在城破後不久就再一次見識了李自成黑色幽默的恐怖手段。4月26日,大順政府發佈告示,要求所有明朝在職官員於次日進宮拜見新主子,屆時他們可以自行決定是接受大順政權的官職,還是返回家鄉。但27日黎明到來時,在午門外等候的1200名前朝官員迎來的是一場夢魘。餓得東倒西歪的官員一直等到黃昏才得以瞻仰新主子的龍顏。大順政府的宰相牛金星則乾脆坐到地上,一邊大笑一邊拿着記載官員名錄的《縉紳便覽》胡亂點名,任何一個點到沒回應的官員即以軍法定罪。

在選出了九十多名降官送往宋企郊處聽候差遣後,落選的全部押往李自成的愛將劉宗敏處等候處分。押送官員的士兵像驅趕豬羊一樣驅趕這些官員,“行稍遲,刀背亂下”。押到後,劉宗敏正在“挾妓歡呼”,根本無暇過問。這些本以為可以在新朝謀得一官的前朝大佬們反而覺得“生之可厭”。

但這僅僅是噩夢的開始。第二天,拷掠開始,每一位被囚禁的官員都要按官職大小繳納從上萬到數百兩不等的贖罪銀,繳納不上便會被上“夾棍”。跑官未成的魏藻德被連夾五天,腦裂而死。死前,他繳出了高達1.3萬兩黃金贖身,但就在幾天前,當崇禎皇帝下旨讓大臣捐助餉銀抵禦李自成時,魏只拿出了五百兩,還不斷哭窮。另一位叫方岳貢的高官本是少數以廉潔著稱的官員,但在李自成看來,無官不貪的大明朝廷根本不存在清官。從夾棍下死裏逃生的趙士錦後來這樣描述夾棍:“木皆生稜,用釘相連,以來夾人,無不骨碎。”趙在回憶錄中以一種異常冷靜的語氣寫道,每天早晨,劉宗敏都會將夾死的官員屍體用竹筐抬出來,“每筐三兩人,以繩束之,至是五六日矣”。

5月13日,趙士錦終於和幾個獄友被釋放出來,但死神之翼仍無時不刻籠罩在前朝官員的頭上:士卒的辱罵、囚牢的飢餓、夾棍的痛楚,對死亡的恐懼隨着對活命的渴求愈發強烈。5月18日那天,最後的判決來臨,就在那天的黎明,李自成突然下令將所有在押官員一律處決。他們為了忍辱偷生而拋棄了所有名節、地位、財富,但這最後一絲希望也被斷絕,在遭受了長久的折磨和對死亡的恐懼後,留下的只有一聲歎息。

當一根白綾送到備受捶楚的方岳貢手中時,他絕望了,吐出了他的最後一句話:

何不早死社稷!

生死疲勞

當鋼刀和白綾瞄準前明舊臣的脖子時,陳濟生正躲在一間破屋子裏唸誦大悲咒。他並非為了超度那些被殺的官員,而是為自己的未來的活路祈禱。幾天來,北京一直處於一種可疑的氣氛當中,宮內不斷傳來李自成登基大典即將舉行的消息,但每當日期臨近,卻又突然宣佈改期。謠言像蛇一樣在街巷中蜿蜒,將真真假假的消息灌進每一個北京百姓的耳朵裏,民間傳言李自成之所以不斷推遲登基時間,是因為象徵帝王權力的寶璽一直鑄造不成,這證明上天根本不承認這位篡位者自封的身份;另一些傳言則指向更為明確:李自成下令鑄造的“永昌通寶”的錢幣,在開爐後,卻發現錢上的文字全都變成了“泰昌通寶”。“泰昌”是明朝倒數第三位皇帝光宗朱常洛的年號,因為這位皇帝沉湎酒色早逝,所以這個年號只用了不到一個月就猝然終止。人們愈發相信李自成的政府是兔子的尾巴。

5月20日清晨,早起的京城百姓發現,一張告示不知何時被貼在了城牆上。告示宣稱大明吳三桂起兵在即,擁戴新天子恢復京城。所有想和叛賊撇清關係的百姓都必須為死去的崇禎皇帝服喪,不然吳軍一到,便會視作逆賊從黨,立行問斬——自己的身家性命居然被綁在一件孝袍上,市面上白布的價格頓時與驚惶無措的氣氛一起迅速飆升。李自成軍隊也跌入了恐慌當中,甚至連搶劫和殺人都不能讓他們再度振奮起來。一位目擊者饒有興致地紀錄下一名客商的奇遇。這名客商不小心碰了士兵的刀背,遂被拉到一座宅子裏。在那兒,他看到數十名士兵正在羣坐大嚼,抱着女人玩樂,但當他到來時,嬉笑戛然而止。以為自己死定了的客商卻發現舉到他面前的不是刀劍,而是筆硯。這些不識字的士兵紛紛懇求他代寫家書:

作賊不過多得財,得亦無由寄,從徵辛苦,何以家為?悔為李闖所誤。左良玉老於戰中,恐旦夕江南兵來,又聞吳三桂兵入關,且急,我等哪能敵?李闖相驅至此,尚不知死所。

在場的每一個士兵都泣不成聲。而信箋上的年月,除了李自成的“永昌”年號外,還有要署崇禎年月的——就連這些士兵都不知道這個年號還能維持多長時間。

就在這一天,陳濟生決定出城逃生了。在經過城門時,他原以為守衞森嚴的門禁將會阻住他的去路,但是當他穿過戈矛組成的叢林時,他發現,森嚴的守衞不過是徒有其表,就像城裏那個不知何時會終結的大順政權一樣。

14天后,為了證明自己至少統治過天下,李自成倉猝舉行了登基大典。那名叫徐應芬的師爺,則在幾天前就為這個政權卜好了一卦,他得到的是坤卦,按照《易經》上的解釋,這是“龍戰於野,其血元黃”——這個政權的前景只有失敗二字。

6月4日,李自成撤離北京,他佔領了北京只有42天,卻只坐了一天皇帝。在他身後,大順軍焚掠的大火幾乎燒遍北京的每一個角落。

北京第一次出現無政府狀態,而北京百姓很快證明他們在痛打落水狗方面有着和充當順民一樣的天賦。這些在大順軍的鋼刀下甘願將自己的身家性命一起雙手奉上的順民,現在卻全身滿溢忠義之氣。一位老人抓住了一個躲在城裏的大順士兵,以祭奠崇禎皇帝的名義將他破腹剜心。對大順潰兵的每一次折磨,都會激起圍觀民眾的熱烈歡呼。

徐應芬沒有加入到這歡呼的人羣中,在大順軍離開的那天,他和他的僱主塗必泓以及其它幾位“從賊”的官員一起逃跑了。就在這一天,他第一次見到了龔鼎孳和他那位傳奇中的小妾顧湄——這位美得讓人放棄名節的女人,現在正不斷抓起污泥往臉上抹,以裝出可憐的樣子。

人們焦急地等待着吳三桂帶着新天子蒞臨北京,恢復大明社稷,但沒人想到他們煞費苦心準備的忠順,卻最終獻給了另外一羣人。6月5日,跪在地上等待新君駕臨的百姓,看到的一個身穿異族甲胄的人,站在車上對大家説:

我是攝政王,太子隨後就到,你們願意我做你們的主子嗎?

回答當然只有一個字:

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