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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視惡鄰 中國知識分子與日本知識分子的對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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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清初,思想家顏元就痛陳道:“無事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即為上品矣!”文弱,正是中國知識分子與日本知識分子最大的差別之一。日本“讀書人”居然身佩雙劍,曾經給來訪的大清學者們極大的震撼。

直視惡鄰 中國知識分子與日本知識分子的對決

一個“日奸”的啟示

1863年5月10日傍晚,馬關海峽。

日本長州藩軍艦庚申丸、癸亥丸向美國輪船“彭布羅克號”(pembroke)發起突然進攻,掀開了日本式“義和團”運動的序幕。此時,距離日本在美國武力下被迫開國正好十年整。

十年來,這場被動的“改革開放”,造成日本國內政治經濟的極大混亂,以批判幕府開國政策為主的“攘夷派”,結合以孝明天皇為首的朝廷,對幕府發起挑戰,“尊王攘夷”(日本式的“扶清滅洋”)運動風起雲湧。攘夷派“挾天子以令諸侯”,逐漸佔據上風,迫使幕府宣佈攘夷,攘夷派佔主流的長州藩便成為這場運動的急先鋒。

魏源的《海國圖志》並未引起國人的重視,卻成為日本的暢銷書。

馬關炮響後兩天,5月12日的深夜,五名年輕人受長州藩藩主密令,在橫濱躲過了幕府官吏的檢查,悄悄登上了怡和洋行的商船基魯雪基號,轉道上海前往歐洲祕密留學並考察。

大上海的繁華令這些第一次出國的日本青年大驚失色,動搖了他們的攘夷觀念。他們看着如此眾多的“洋船”,感慨到:“這些船一旦都闖進日本來,究竟日本該怎麼做才好呢?攘夷嗎?那不可能!”

這羣年輕人中,就有後來著名的伊藤博文和井上馨。

就在這些年輕人徜徉於繁華的倫敦,醉心學習英語和西方技術的同時,他們的家鄉正在遭受着劇烈的變化。

日本長期的鎖國政策,最終激怒了在日本有着巨大經濟利益的英國。1864年,英國駐日公使阿爾托克提議,與法國、荷蘭及美國聯合採取軍事行動。“四國聯軍”很快組織了十七艘軍艦,準備大舉進攻長州。

身在英國的伊藤博文和井上馨得知消息,深為國內局勢擔憂,認為日本要與四國抗衡,絕對是以卵擊石。他們遂決議返回日本,試圖運用自己與英國和藩主的聯繫管道,既阻止攘夷這樣的“義和團行動”,也阻止“四國聯軍”的軍事行動。

伊藤和井上兩名“日奸”的遊説最終失敗,“四國聯軍”發起強攻,長州藩大敗,被迫簽訂城下之約,拆除下關的炮台及賠償三百萬元。

但在這場戰鬥中遭受慘敗的長州藩,與敗在英軍手下的薩摩藩一樣,痛定思痛,轉而親近英國,實行全面改革開放,隨後成為倒幕運動的主力。而被“愛國志士們”追殺的“賣國賊”伊藤和井上,也隨後成為明治維新的風雲人物,推動了日本帝國的擴張,自己又被朝鮮和中國的“愛國志士們”視為最兇惡的敵人,伊藤最後更是被朝鮮愛國者安重根在哈爾濱刺殺身亡。

而更為弔詭的是,在伊藤和井上留學英國之前,作為堅定的尊王攘夷派,他們甚至還多次策劃了針對外國公使的刺殺計劃,包括縱火焚燒法國使館。

從不惜暗殺的“義和團”,到阻止攘夷而被人看做是“賣國賊”,再到明治維新的大功臣,伊藤和井上的跌宕心路,正是那個時代日本知識分子的寫照。在這個心路歷程中,可以清晰地看到日本知識分子在時代的劇烈變化面前,順應潮流,放下身段,改變了自身。

伊藤博文與李鴻章簽署《馬關條約》。

日本文化的綜合性和雜交性,令日本知識分子沒有中國士大夫那種優越感,所以在承認差距、改變自身方面,他們相當的痛快和徹底。幾乎在西方文明傳入的同時,他們就認為日本不但在有形的技術工藝方面,而且在國家制度、人民的獨立自主精神方面都有着巨大的差距。這種認識,推動了日本引入更徹底的君主立憲制,實現更為根本的改革。

而類似的“變臉”功夫卻在中國罕見。即使早在1840年就開始遭受“夷狄”的侵凌,中國的主流知識分子(士大夫)卻直到甲午戰爭失敗前,甚至都沒能形成一種強烈的憂患意識。魏源“睜眼看世界”的《聖武記》和《海國圖志》,相當長的時間內是“牆裏開花牆外香”,在日本比在中國更受歡迎。吉田松陰曾手抄《海國圖志》,奉為至寶,而其師佐久間象山更是直稱魏源“真可謂海外同志矣”,而在中國,《海國圖志》卻迅速地絕版了。

在中國的大多數知識分子看來,《海國圖志》這種書顯然是多餘的,中國的落後,無非是在“船堅炮利”等物質文明方面,而政治制度實在是太優越了,“政教禮儀超乎萬國之上”,自己並不需要“變臉”。

號稱同文同種的中日兩國知識分子,就這樣開始了悄悄地分道揚鑣。

崇文與尚武

那支在對抗“四國聯軍”中誕生的“奇兵隊”,隨後也成為倒幕戰爭的主力,被稱為日本第一支近代化軍隊。這支軍隊的締造者高杉晉作,是一位文武全才的知識分子,陽壽雖短(28歲),卻在日本近代史上留下濃墨重彩。

高杉晉作幼讀私塾,精通劍術,並在“軍艦教授所”學習航海術,大力提倡西學。就在長州攘夷運動前一年(1862年),幕府派出商船“千歲丸”,前往上海進行貿易,高杉晉作隨船前往。

在上海期間,高杉晉作深入瞭解中國情況,大量購買西學書籍,就是他發現了《海國圖志》居然在清國絕版,併為此深感不解與遺憾。

當時的日本還相當落後,中國則已經拉開了改革開放的序幕,即將進入“同治中興”,但日本使節卻從上海一個剖面,輕易地看透了中國的內在問題。他們觸及到了一個相當嚴峻的事實:中國社會、尤其知識分子們有着病態的“崇文抑武”。

早在清初,思想家顏元就痛陳道:“無事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即為上品矣!”

文弱,正是中國知識分子與日本知識分子最大的差別之一。

中國知識分子的文弱,學術界一般認為是始於宋代。當趙匡胤取得天下時,基於五代時期“槍桿子出政權”的亂象,一方面“杯酒釋兵權”,另一方面“以文臣知州事”,不僅奪了丘八們的權,乾脆連槍桿子都藏了起來。

其實,早在宋代之前的盛唐,當唐太宗李世民看到新進士們“綴行而出”時,很自得地説了句大實話:“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深刻地昭示了中國曆代知識分子的命運。我們甚至還可以推溯到更早,在“六王畢、四海一”的秦始皇年代,贏政大帝藉着新政權的專政威力,乾脆把天下利器盡行收繳,鄰里鄉親不僅在法律上連坐,在生活上也只能幾家合用一把菜刀,真正親如一家人。梁啟超更將此概括為“一人為剛萬夫柔”。

同樣作為牧民之術的科舉,在政治技巧方面,顯然比始皇帝收菜刀要更有技術含量。“萬人爭過獨木橋”,不僅為磨折精英階級的稜角提供了砂輪,也為廉價贖買知識分子提供了硬通貨,用 “給出路”的方式換取了忠誠,並建立了對權力和利益共享的默契。

甲午戰爭期間,大量西方記者跟隨日軍採訪,他們驚訝地看到貌似強大的清軍居然如此羸弱。

雖然拜洋務運動的開放成果,清軍精鋭部隊淮軍的武器裝備甚至強過日軍,但依然戰鬥力低下,而且軍紀極其敗壞,幾乎沒有後勤供應,“中國皇帝好像忘了士兵們要吃軍糧、發軍餉”。一些西方報道説因為清軍實在紀律太差,擾民太甚,朝鮮人將日軍當做解放者來歡迎。西方記者也馬上看出了門道,Good iron is not beaten into nails; good men are not made into soldiers(“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便成為當年西方讀者耳熟能詳的中國成語之一。作為社會精英和中堅力量的知識分子,則被有意識地導引到了“書中自有黃金屋”的“彀中”了。

日本的知識分子就似乎沒有這麼好的行情,他們缺少像中國皇帝那樣的大主顧,可以對士人進行“統購統銷”,因而還是不脱“野蠻”,保持了尚武的舊習,即使在很想學學中國老大哥建立中央集權的德川幕府眼中,“左文右武,古之法也,不可不兼備矣”。日本“讀書人”居然身佩雙劍,曾經給來訪的大清學者們極大的震撼。

“崇文”與“尚武”的分歧,造成中日兩國知識分子在向西方學習過程中的巨大差異。同樣被西方的“船堅炮利”所震撼,中國甚至比日本更早地獲得了製造西式槍炮的人才和技術,但卻嚴加控制,擔心被“盜賊”所用,繼續秉承秦始皇收菜刀的光榮傳統。而在日本,只因為葡萄牙人“帶來了火槍”,人們就“懷着感激的心情虔誠迎接”(英國史學家薩索姆),日本的知識分子甚至全身心地參與到西式武器的研製中, 槍支和火藥的製作方法傳入日本後僅十二三年,日本全國已有萬支步槍。書生研究殺人利器,而且“槍支氾濫”,這在全面禁止民間持有武器的中國是不可思議的,而日本學者卻堅信這直接或間接幫助“民眾知識分子們”提高了“開始覺醒的現實主義、客觀主義乃至合理主義的知性道理的精神”。

在西方壓迫下率先覺醒的日本知識分子,將民族救亡作為首要目標,兵學因此成為顯學。他們面前既沒有金榜提名的胡蘿蔔,後面也沒有莫談國事的大棒子,加上明治維新前後大量武士轉變為知識分子——包括前文説提到的伊藤、井上、高杉等都是武士出身,日本知識分子羣體便具有了濃烈的陽剛氣息。

甲午戰爭期間,日本出了不少“儒將”,不僅能打仗、打勝仗,而且還能寫一手漂亮的漢詩,寫起中文告示來也能把自己堂皇地包裝為仁義之師,忽悠水準絲毫不亞於中國的刀筆吏。

與中國同道的“婦女態”不同,日本知識分子的“尚武”精神,不僅體現在戰場上,也體現在內政上。明治維新前後,日本知識分子開始享有很高的自由度,政黨政治開始建立,言論自由得到基本保障,報刊空前繁榮,他們可以自由地批判政府,思想交鋒更是盛極一時,既有呼籲征服支那的國家主義吶喊,也有重視民生的平民主義的呼喚,著名思想家德富蘇峯就曾説:“沒有‘居住與茅屋之中’的勞動人民的幸福,則‘絢爛之軍備、遼闊之殖民地與強大之帝國’均無任何價值”(《將來之日本》)。

明治維新區別於中國洋務運動的特徵,一在於實行了政治體制改革,建立了民眾參與程度更高的君主立憲體制;另一個重要舉措,就是大力推行了義務教育,全民“知識分子化”。國家的有限經費,在資助官員、貴族們出國考察外,更是大力推行基礎教育。

這其實是一場具有日本特色的不流血的“階級革命”,通過教育(當然還有其他改革)打通了不同階級的隔膜,為中下階級(尤其是中下武士階層)通過自身努力獲得更高社會地位提供了空間。

我們甚至可以説,自西南戰爭後,日本便只有外戰而沒有內戰(或所謂的革命),一靠立憲制度提供了政治上的相對自由,及時釋放了社會的積怨;二靠教育的普及提供了個人奮鬥的階梯。而甲午戰爭的鉅額賠款,更是大量被用於日本義務教育的普及,而不是興建歌功頌德的“十大建築”之類。

甲午戰爭期間的著名間諜學者荒尾精,曾撰寫《興亞策》,闡述了他的興亞思想。在這篇給日本高層的上書中,他指出如果日本能掌握中國,“以其財力,養一百二十萬以上之精兵,配備百艘以上的堅艦而綽綽有餘。若再將日本的尚武精神與中國的尚文風氣相融合,並行不悖,相輔而進,則東洋文明必將發揚於宇內,宣示亞洲雄風於四海”。

筆桿子的決戰

中國第一代外交家郭嵩燾曾認為,在洋務方面,李鴻章“能見其大”,丁日昌“能致其精”,而沈葆楨“能盡其實”。身為福州船政大臣的沈葆楨,的確在提倡西學、實行洋務方面十分紮實細緻。但對體力勞動的鄙視甚至滲透到他的管理中,儘管他十分注重科學技術,但多停留在書本學習上,他和他的團隊很少深入到船舶設計和建造的第一線身體力行,科技的應用成為領班工長以下的“下等人”的工作。

與此相對應的是,在伊藤與井上等五名日本青年前往英國留學的三個多月航行途中,都要在帆船上幹粗活,而當時伊藤病得甚至差點喪命。明治時期的另一位著名政治家青木周藏,在留學德國學習法律時,居然還涉獵醫藥、政治、軍事、經濟乃至啤酒、紙幣、地毯等的製作,動手能力很強。

是“君子動口不動手”,還是“該出手時就出手”,這成為兩國知識分子乃至兩國國家特性的分野。中日兩個民族在甲午戰爭中的首次對決,不僅是軍事pK,也是立憲制度與專制制度的pK,更是兩國知識分子之間的pK。

實行了君主立憲的日本,雖然天皇擁有相當大的話語權,但戰爭的發動還是更多地取決於以伊藤博文為首的內閣。日本知識分子成為政權的核心力量,有足夠的權力對全國資源進行動員和運用。

日本從執政團隊到前線的中高級軍官,幾乎是清一色的“海龜”團隊,即使沒有留過洋的一些陸軍將領,也都接受了良好的西方軍事訓練,受過近代教育。中國方面則從李鴻章開始,多是從未跨出過國門的“土鼈”,這導致雙方在國際形象塑造上大相徑庭。

甲午戰爭的海戰戰場,則成為雙方新一代“海龜”將領的角鬥場。北洋艦隊和日本聯合艦隊的不少軍官,多有留洋的經驗,有的甚至是同學或校友。同樣的西方教育背景,同樣的歐洲產鐵甲軍艦,同樣的完全用英語進行的戰場指揮,背後較量的就是軍事之外的因素。北洋艦隊之敗,實在非戰之罪也……

硝煙尚未散盡時,伊藤與李鴻章在馬關開始談判。在國家利權爭奪外,雙方也涉及了很廣泛的話題。伊藤建議大清“必須對明於西學、年富力強者委以重任,拘於成法者一概撤去”,當他説這話的時候,他留英時期的好友羅豐祿、伍廷芳也正襟危坐在李鴻章側後。當年的英倫同窗,如今一方貴為國家元首,另一方卻還廁身幕僚。據説李鴻章對此亦深有同感,回國後奏請將羅、伍二人起用,分別出使英、美。但終其一身,二人與昔日同學伊藤在功業上終究難比。這種個人命運的差別,正是兩國知識分子命運的戲劇性對照。

甲午戰爭對日本的知識分子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曾經的平民主義者全都在勝利、尤其是巨大的戰爭紅利帶來的激情中消失,國家主義成為日本主旋律。《馬關條約》簽訂後,俄、法、德三國干涉還遼,竟然給了德富蘇峯這樣的民權主義者以“強權戰勝公理的事實教育”,他在自傳中説:“歸還遼東一事,支配了我一生的命運,自從聽到這一消息,我在精神上幾乎與過去盤若兩人,”從此自命為“帝國主義的急先鋒”。

日本的軍刀終於撕開了中國士大夫傲慢的外殼,甲午戰爭後,改革的浪潮在中國第一次形成了全國範圍內的共識。但隨後的改革,成為大清谷公知們登堂入室獲取個人權位的工具,戊戌變法成為一場野心家的鬧劇和既得利益者反攻倒算的流血悲劇。之後,知識分子再度大規模地捲入政爭,而民間歇斯底里的反智情緒大爆發,則導致破壞力巨大的義和團運動。

中日兩國的公知們自此分出了燕雀與鴻鵠,一個繼續在王侯堂前輾轉賣唱,一個則在高天雲端振翅飛翔,他們之間越走越遠了……